2009年12月21日 星期一

日落槟桥

乘坐车内,缓慢的厢格攀爬在号称东南亚第一长桥的笔直身上,暮霭像无法掀开的丝巾紧紧缠缚在车镜外的世界。天空阴霾的,海岛上的山沟张开巨口,正想吞噬西沉 的太阳,夕阳的鲜血喷洒在蓝天大海阔阔绒衣上,死气沉沉的夕照打断我思绪,掠夺我意识,感伤不由自主来袭,蓦地,那段痛彻心扉且我不愿回忆起的画面和影象一一在大脑上映。

现实的刀凿早把这日子雕刻在吾脑皮层:2000627日。 我坐在客厅中专注和鱼缸里的爱鱼交心,爸爸推着红土泥泞轮胎、车身夹带熟悉鸡屎味的摩托步出屋院,炽日当空下往厅堂喊:“待会儿爸在归家路上为你买几尾小鱼。”雀跃会有新成员加入水缸里的宫阙,叫好回应。鸡贩爸爸的身影往乡路踽踽远去,离奇消失,倥侗懵懂的我竟没觉察那是爸爸在生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失守的承诺。搁置小五书叠满桌的课业,眼球突然被骤变的天气巧言拐带,时阴时晴、阵风不定的苍穹突然情绪化。仰望壁钟身影渐渐拉长,寒雨中冷风左右碰撞那人皮包脆铁的机器,担忧爸爸淋雨受着凉。午后五时,古老典雅的钟在墙上一隅奏响,低沉中略杂些许悒郁。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家中的冷清,不安感觉悚起寒毛。应答的妈妈神态明显改变,获悉爸爸碰上一宗交通事故,我的灵魂被那话语五花大绑,一时愣怔。妈妈赶去医院替爸爸办入院手续。

我被寄托在隔壁梁阿姨家过夜。隔着单薄板门,卧房里对话声波震入鼓膜。“他能否醒来就看他造化。”听进主观的耳,此话隐喻爸爸难以度过这劫数,心里有种莫名不详预兆。迷糊的漫长夜形成幻影,惺忪日出下犹记爸爸昨夜回来过,隐约意境,他无言闪过我身旁,飘逝在朦胧的前方,我肯定那只是预示爸爸离世的梦。听人说,讲出来的噩梦会成真,梦后我都一直缄口,夜夜望着星空为父祷告,祈求他吉人天相。岂知冀望迟迟没实现,惆怅却一天天扭结更多。邻舍的推算越来越天马行空,说爸爸的出事乃不吉之兆,又用寡妇村的理论(村里男人陆续病祸而逝,此后我村又名寡妇村)来加强一厢情愿的见解。

第二星期,情况偏离我单纯无知想象。妈妈要我赶去医院探望爸爸,可能见他最后一面。也许医生已特别忠告,也许爸爸有生命垂危的迹象。爸爸先后转入四家医院,后脑伤势严重,久医难愈,从神志不清到昏迷不省,病情不曾乐观。发达医学显得不够完善,到了绝望的悬崖,人总会利用古老习俗求神明庇佑。到中央医院前,车子停泊在东方花园观音庙,庙的闻名来自手上那张颇准确的签文。作虔诚的跪拜祈福,为菩萨尊像点烛上香,签筒在妈妈手中摇晃,竹签腾空跳跃,神明显灵抽出一 支签。我依稀记得解签纸上后两行文字:蜘蛛结下暗灯网,蜻蜓飞入缠身套。这是下下签,蜻蜓飞入难逃得出的蛛网就凶多吉少了。解签师话中有话的告示暗喻爸爸的转机只靠奇迹。

医院,那是从小就被我套上阴风阵阵、鬼影踪踪的生离死别境地,一点也不亲切。拖着沉重脚步走进那病恹恹的地方,内心涌起难言的哀愁。爸爸躺在加护病房中,奄奄一息。浮肿的脸已经填平岁月在褐黄额头上抓出的皱纹,我害怕触摸那快涨破的脸皮。爸爸暗里用九牛二虎之力张开沉甸甸眼皮,半瞑半睁的眼睛凝望着我,不带任何神情,我却知道他在痛苦。我快湿漉漉的眼睑和他麻木但有感情的眼眶交流,透过父子灵犀交换隐形讯息。他的灵肉交叠于阴阳边疆,任牛头马面拉扯。倏忽,他的肉体冒出许多绿豆般大小的红斑。帷幔内白衣战士抢救;帷幔外的心情像刹车失灵的车子冲下谷底。拉开幕布,白被早已盖上爸爸冰冷躯体。医生的无情话脱口而出,无常割断爸爸的生命线。尽管口说作好心理准备,悲痛的心照样刹那引爆。妈妈将我搂在怀中,几乎崩溃,半号啕半吼叫的声音在病房中几度回荡,哀哀氛围感染室里每寸空间。“爸爸没了!”妈妈的福建口音刺激我泪腺最敏感地带,泪水在闸门打开后不受控制地涌下,出卖故作坚强的大脑。爸!爸… …示波器的长嘟声和我的号哭声伴奏爸爸的长眠,窗外夕照刻意制造悲凉情景,血光般渗透。我不断抽搭,潸潸簌簌,怆然泪下,唏嘘着不愿相信这一切。咽下的苦涩泪水杂拌着心中澎湃的红海,产生化学作用,麻醉我身体,催眠我思想。

头七回魂夜,亮了灯的客厅还阴森,阒然寂静在呆滞空气中漫游,不散的哀愁将我怀父的思念依附在不熄香火上。当挫折践踏在我身上,对亡父的思念日渐增加。或许那天我眼花,又或许这仅是一场噩梦,或许去世的只是和爸爸长得相似的人,捏造的想象中爸爸在地球另一角落呼吸。明明知道不可能,脑袋仍要胡思乱想,只因无法接受他的长辞。

后来,人渐渐成长,了解他的咽气是一种幸福解脱,即使当年存活也只会是等待奇迹的植物人。自欺让自己深陷泥潭中,无谓装傻会平添内心的伤痕,诸多希望终使自己摔得更疼。庆幸心室里的细胞遗传他的血缘,感觉他不曾离开。

再后来知道我非他骨肉后,最后的安慰亦化成泡影,仅剩些抽象但不缺真实的印象。幻想可以飞得很高好远,无奈自我安慰只是药效短暂的麻醉剂;回到现实,人如同被点通了穴道,复有五感而悲恸地坠落。

有些人的生命是一柱矗立的街灯,在我们被黑暗笼罩时,悄悄亮起;在我们重获光明时,默默熄灭。一轮红日照亮我十一年的心跳,无预告的日落让我措手不及,来不及把握黑夜前最后一线光。

生命无限脆弱,人生无比短暂。生命不曾允许我们再多踌伫,时间不曾给予我们任何选择。一再期许时光的虚无宽容以守住脑后的过去,也就等于再三封闭未来的进口而堵塞美好梦想的去路。

轸念到此,鼻梁渐酸,噙在眼眶中的热泪毫无顾虑做了自由落体… …不知爸爸喝孟婆汤、走奈何桥了吗?悲戚的桥再长,也有尽头;告别日落,迎接熠熠星光吧!



2007年9月13日,双溪大年
2007年第1届星云文学奖新秀组散文决审
2008年11月《愿心升华——第一届星云文学奖文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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