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2日 星期五

彳亍小鎮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握住相机,细心品味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地方呢。

已是上午十时三十,人潮最多的早餐时段已经过了好久。咖啡店是老镇里最早醒来的,那时候街路只有些许车辆,橙黄的路灯还没有交班。递报的叔叔在那里喝了一杯热咖啡后,不慌不忙地骑上摩多,在晨光熹微的马路上一家一户送报去了。把车子转入大街,家长特地打包炒米粉粿条,给孩子当作下课的食物。咖啡店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早上七点左右。差不多太阳站岗的时候,街坊匡啷匡啷推动铁门,接着越来越多摩多轿车停放路边,开始喧闹,小镇的新一天就如此从这里开始,一贯二十多年的光阴。


你刚坐在咖啡室的时候只有两桌的食客。老顾客习惯在这样的时间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旧镇居民日常在这里获得第一手消息,比如谁家老翁撞车某家孩子考获全优,类似的小事一桩。谈到牵动民生的政经文教,他们道起来如同时事评论员。资讯来源不明,但是很多时候还挺准确。有时化身成一名侦探,或是小说家,好像对举国轰动的大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谁是傀儡,谁是替死羔羊,谁是主脑,都一清二楚。

暹仔拉开嗓子帮客人点单,洪亮的声音可以穿透发黄的墙垣。咖啡乌和太空包来了。你搅和沉淀在杯底的咖啡,香味马上四溢。你抓起夹片还微微发热的面包,往黑得发亮的咖啡乌一蘸,烘得有些褐黄的面包随即就软绵,含在嘴里牛油与加椰的甘甜被咖啡的微苦浓郁牵引而即刻释放,细啜一口咖啡,很满足。

鸡公碗的面条应该放凉了许多。碗里的布局很快就被捣乱,依然少许白白的蒸气袅袅涌升。细细浅米色的面条夹拌鸡丝或豆芽入口,不烫不冷,还添几分爽口。年幼时候阿公阿嬷回到这里,总会带着孙儿来吃面。在那个经济拮据的年代,出门用餐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闻说能够吃面,原本打闹的小孩莫名地停战和解,自动冲去换洗。上小学的那段日子,学期末的周末你和父亲坐在圆圆的餐桌旁,奖励你在班上的学业表现。两人之间好像没有太长的句子,父亲偶尔给你夹上几块白斩鸡肉,趁他吃得津津有味时你偷偷望去。

如今回忆起还有一些感慨,瓷碗的公鸡依旧一身醒目的色彩,碗边的缺角下乃有一道小小的裂痕。斟酌热热的汤面到底填饱了第几个世代饥肠辘辘的肚子的瞬间,你发现阿公阿嬷阿爸个个已走,老老的咖啡店不难有变。耆叟耊媪茶余饭后围坐餐桌细数午后时光的画面不复再,看你长大的老伯阿婆一个个都过身,是否人到了你这种年岁自会有某种领悟,是时候继承一些更大的使命。晓得对你说起小城老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你喜欢回到老茶厅,依靠成长时期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和年长一辈不经意的勾描,让想象驰骋,将岁月的细节全连贯起来。

古旧的风扇咿咿呀呀摇晃地转动。柜台的墙壁贴着三张黑狗啤酒的广告,海报上的女生穿了一身黑裙摆出诱人的姿态。柜台前最显眼的地方置放几瓶装满糖果的塑料罐,五颜六色的包装却鲜少得 到小孩的青睐。墙角上处有一个神台,发伯他们家自从老街建竣就开始安奉大伯公。左手一锭元宝,右手有如意杖,大伯公在闽乡南来的后嗣心中有一种肃然起敬的 威信,仿如对家中老者的恭敬。香炉四周沉积厚厚的香灰,绘上双龙戏珠图案的香炉两边站着残烛的烛台,几十年的香火不止熏黑了天花板与墙边的漆皮,还将神像 的白发白眉白胡鬓染成米棕色,金缕汉服四处可以望见尘灰。

蓝色的折门脱落不少漆,裸出斑斑朱褐色的生锈铁皮。铁门上端的横梁所支撑的一排黑色铁花,是旧式店屋古时取光通风的设计。阳光正好晒了进来,把五脚基的行人影子拉进店里,这时一年轻人穿着褪色宽松的
T恤走进餐室,左手随便整理披散一头的乱发,想是趁着学期放假睡到日上三竿才肯醒来祭五脏庙。

发伯走过那桌沏茶闲聊的熟客搭了一句。当今生意歹做啊!古早面一碗才卖几分钱,现在样样起价。咖啡店也曾经有过热闹时光,不似现在冷清。清明时节下起毛毛雨的早晨,有人陆陆续续进出茶餐室领取糕粿。九层粿、
Kuih Koci、发粿、红龟粿……这些糕点都是顾客扫墓前几天特别交代要祭祀祖先坟头的。最近这些年,发嫂身子不甚好,年事已高,再也经不住操劳彻夜赶工制作糕粿。大街里没有人售糕,年轻的媳妇图个方便,到街尾对面路的肯德基买一盒炸鸡献祭就简单完事。

你没有遗忘那里曾经是一个米较。老米较的创业光辉史只有老一辈的埠众知道。空旷的广场旧时下货的地方就是你童年的场景。你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个方格,朋友各自找来瓶盖、 橡胶圈、小石头作为自己的代号,然后轮流在格子上单足蹿跶。犯规的人要等下一轮重新跳跃,而最先完成全套动作的人为胜。那个时代物资匮乏,孩童都是从捡来的拾来的自制手中的玩具。

米较河岸的一间古屋曾荒置多年。那时候,大人习惯提醒你们不要溜到古屋去。问起大人破屋的来历,他们说屋主搬家而留下,小孩别多过问。草草结束的句子似有伏笔,悬浮的让人起疑。破陋不堪的古屋经过孩童天马行空的拼凑,变成神秘诡异境地。童年玩伴总是很有创意地篡改大人的描述,流传于孩子间的故事版本太多,哪一个是原版故事,哪一幕才是虚拟设计,已无从考究。后来传闻,有小孩在捉迷藏的时候躲进破屋范围,后来失踪。大人讲,应该被女鬼抓去,找不回了。自此以后,老街的小孩不再夜里捉迷藏。你也不晓得这究竟纯属大人吓唬孩子的玩意儿,抑或真实生活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一件悲剧。

从咖啡店望出去,在街尾的方向你隐约看见崭新的百货商场冒出的顶部,新兴的三层楼排式店屋前有车子驶过。周围的泊位差不多满格,整个市镇的车子几乎停放在此。马来餐厅坐满许多吃喝说笑的人。左边有旅馆。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电子游戏中心。品牌专卖店。银行。网咖。快餐店
……随着旧米较一同消失的,还有五六层楼高的烟囱和那座躲在丛林里被遗弃、传说闹鬼的墟落。新店屋长得很高,遮藏了邻旁的庆安宫。现在附近的商贸中心热闹起来,吵杂的声音老早掩盖善男信女到庙宇膜拜问事时敲起的洪钟。

离开小镇出外念书好多年,学期假期即使你归来也很少早醒光顾发伯的老店喝咖啡。有时你很怀疑自己的身份,究竟在附近国立大学念书的外坡学子与近几年没有机会目证市容变化的你,谁才是异客。少年的,一共四块半。发伯就快认不得你了。好多陌生的线条正在勾画这座市镇的新面貌。但是你很肯定,有一些渐渐失色的印记和细节他们并不拥属。

走出茶餐室的时刻,阳光已经爬到更高。你彳亍五脚基,在廊檐下磨蹭想避开正午烈日。沿店屋之间的拱廊及石阶行走下去,你看见一个南洋多元文化社会的缩写。粗壮柱子上的
济昌堂字模前阵子方漆上金黄,从正体的字样你揣测中药店开铺的时代。听阿爸讲老字号可以半个世纪多屹立不倒,全靠上一代的人情味,照理比店里满溢到骑楼的中草药气味还浓重。

再走下去,又是另一个时空。理发院的收音机播放泰语歌曲的调子,小孩安静地坐在架高木板的椅子上,任由电动剃刀滑过。等待孩子理发的妈妈望着镜子里女儿的脸,跟理发的阿姨闲话家常。每 每三四个月,你回来这里理发,剪了和小时候差不多一款的三号军装发型。你说返乡剪平头比较划算,或许早已习惯阿姨的手按在你的头皮上的触感。隔壁的小报 摊,挂着这一天的报纸。一会儿就是中午了,报纸所剩无几。你仔细一看,板子上还有中文报、马来报、英文报、淡米尔文及爪夷文报刊,瞬时好像各种字符字母交织的杂烩。摊子上排列许多杂志,多半已经积了尘,封面是早一阵子走红的偶像明星穿上时尚衣装,展示一头时髦发型和最优美婀娜的姿势。大多数的街屋,已经闭 门没做生意了。你把相机的镜头贴近挂在门栏上的牌匾。仁生。富广。强记。裕丰。顺兴号
……五脚基的白色柱子早已露出灰青的苔斑,黑色沉木与金字的匾额带你追想他们昔时的辉煌门面。廊道最角落原本有一个摊位,补鞋得修鞋工夫一流,街坊有鞋坏了舍不得扔,送去得叔那里起死回生。得叔前年癌病过世,档口的地方如今空置下来,很少有人走过。

旁边是河。小小的河依旧浊黄, 还有一株高大榕树作伴,树下有秋千。荡秋千的小孩已经长大,落脚他方,秋千的世界如今满地沧桑。越过路桥,就是道路的岔口。老街的尽头衔接一条贯穿城镇的大路。一排高耸挺直、分界两边一来一往之道路的印度塔树为了扩大马路而已经砍除。大路中间的分界堤筑好一根一根华丽典雅的灯柱,街灯与街灯之间悬吊彩色的 灯饰,古老的牌坊刚刚换上新的马来短剑的模型铁板,显眼的黄色立柱与横板写着
Daulat Tuanku Dirgahayu Tuanku(王权至上陛下万岁)。州政府赶在拉惹华诞之前重铺沥青,市政局亦不落人后,在路堤涂上黑白条纹,道路两侧栽种多样亮色的花树,一恍若置身都城的联邦大道。五年时间长约二公里的大路分别设立六座红绿灯,你如今伫立等待红灯亮起,拦挡星期五中午放学的车辆摩多让你过路。
 

围系红色方格的纯棉纱笼在腰间的马来男子顶上无沿的白色哈吉帽往清真寺步去,与你相向而行。你坐在月台前长木凳的时候,阿訇的祈祷号召声才刚诵完,晌礼的集体参拜随即开始。双轨铁道的填土工程还在进行,你望去泰国的方向,眼前不远的地方正加盖一座火车站。想起日前游走雪隆乘搭城际班车北上一事,你还在为消失的古朴车站而耿耿于怀。如今 在你身旁,卖咸鱼椰浆米饭的木屋关着档口。简陋的等候厅,还有长长的站台寥寥数人,没有行李,显然不是航班的时间。站长立在靠轨道的月台黄线内,挥动绿旗示意安全,一列载货火车轰隆隆地奔驰冲越。小小的车站虽没有华丽的建筑元素,这种英殖时期由木板搭建的普通驿站却是此小镇发展的起步点。九十多年见证了各个人生的离别与聚合,还有小镇从早期的兴旺走向二十世纪末的荒凉。刹那间你感受到,豢养这座小镇的昔日繁华时光,仿佛迎面拂来的风,就在最尾的厢格滑过以后,风也停息。有些人事与景物终会消逝,好像列车缓缓远去一样。老去的光景总要变卖其最原始面貌,在灭绝与进化之间挣扎,而时间往后推移,许多新事物会衍生。或许,下一次再回来老地方,下车的地点更换了位置,火车站亦穿上统一的制服。唯一让你认出她的,就是路牌上“ARAU”的字。



注释: ARAU,即亚娄。是玻璃市州的皇城,所以有皇宫、皇陵、州清真寺。市镇不大,亚娄河畔的大街、火车站最早兴旺。附近有十多所大中小学府,因此成为州政府规划的教育城。近年出现新兴商贸中心、拆屋砍树筑路建楼,人多车多,小镇趁势加速发展。



20110613日,双溪大年
 
20111105日全國華文文學徵文比賽 公開組第二名

2 則留言:

Unknown 提到...

這…真的你寫的嗎?
好深奧 但卻讓人很好奇的想看下去
喜歡~
這是你的家鄉嗎?

毛澤 提到...

謝謝你啊。那是我家鄉。